上海徐汇区的老房子蹲在梧桐树影里,四楼的阳台爬满了常春藤。傍晚六点,夕阳把最后一缕光揉碎在廖占峰的藤椅扶手上——他望着厨房门里的身影,94岁的父亲正踮着脚,把刚捏好的鱼丸一个个放进竹匾,蓝布围裙上沾着细碎的鱼茸,鼻尖还沾着点姜屑。
“爸,鱼丸要晾多久?”廖占峰扯着嗓子喊。
“半小时,急什么?”老人的声音从油烟里钻出来,带着点福建口音的脆劲,“等下煮一碗,放你最爱的萝卜丝。”
这是父子俩13年里最平常的傍晚。自母亲去世后,这栋80年代的老房子里,就只剩他们俩的烟火气:父亲负责“搞伙食”,凌晨5点半准时起床熬粥,捏鱼丸要花两小时——不用肉馅,说“油大了堵血管”;厨房的调料瓶永远码成一条直线,碗碟洗得能照见人;吃过早饭,他拎着布袋子去买菜,要么去小区菜场,要么多走10分钟到对面的“便宜菜场”,说是“能多挑两根嫩青菜”。廖占峰负责“搞后勤”:烧好一天的开水,把父亲的运动手表充好电,打扫卫生时特意把楼梯扶手擦得发亮——父亲爬楼要扶着。
“邻居阿姨总问我,你俩每天各忙各的,会不会冷清?”廖占峰摸着藤椅上的划痕,那是父亲去年修椅子时蹭的,“我笑着指了指书桌:你看那杯温着的蜂蜜水,是他路过我房间时悄悄放的;厨房台面上的枸杞,是我特意买的‘低糖分’——这些没说出口的心意,比每天黏着聊天更热乎。”
他们的“各做各的”里,藏着最实在的互动:父亲看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到兴头上,会端着茶杯闯进廖占峰的书房,拍着书脊说“你看这个情节,像不像咱们以前去杭州玩?”;廖占峰网购退错了货,父亲会急得拍桌子:“你怎么不看清楚地址?这几十块钱够买三斤白菜!”;甚至连散步都“有分工”——父亲走前面,看路边的野猫,廖占峰跟在后面,悄悄把父亲敞开的外套拢好。
“独立不是疏离。”廖占峰说,“就像我生病时,他会把药放在我床头,不说‘多喝水’,只把杯子的温度试了又试;他爬楼梯慢了,我不会扶着他,只悄悄把楼梯灯换成更亮的——我们都懂,给彼此留一点‘自己的空间’,比什么都强。”
可岁月的痕迹,还是悄悄爬进了烟火里。今年夏天,弟弟从美国回来,父亲要搬灶台下的米酒,那瓶有半人高,父亲攥着瓶颈,脸憋得发红,廖占峰要帮忙,他却摆手:“我能行。”最后瓶子是搬上去了,父亲却扶着灶台喘了五分钟,说:“这瓶喝完,以后不做了——腰有点酸。”
还有次廖占峰陪父亲去医院,老人盯着自助挂号机发愣,手指抖着按不准屏幕,廖占峰接过医保卡,听见父亲小声说:“老了,连机器都不会用了。”那天回家,父亲把运动手表摘下来,说“步数不准了”,廖占峰拿着手表去修,才发现表带已经磨得起了毛——那是父亲每天走6000步的证据,以前能走到公园,现在连楼下的菜场都要歇两次。
关于“以后”,父子俩只聊过一次。父亲坐在沙发上,摸着母亲的遗像说:“要是我走不动了,咱们一起去养老院吧。”廖占峰没说话,摸着父亲瘦得见骨的手腕——那是曾抱着他去医院的手,是捏了几十年鱼丸的手,现在却连翻书都要扶着眼镜。“要是真到那一步,我卖了房子,咱们找个能晒到太阳的房间。”廖占峰说,“但能在家住一天,就住一天——这儿有妈茉莉花茶,有你熬了几十年的鱼丸汤,还有咱们一起种的薄荷。”
深夜十点,廖占峰在老年社群写日记。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,旁边摊着父亲刚放下的《长街行》,书角折着页——那是父亲想和他聊的情节。他敲下一行字:“有人说陪伴是‘你依着我,我靠着你’,但我和老爸的陪伴,是‘你在厨房熬汤,我在书房写字,偶尔抬头看一眼,就知道彼此都在’。”
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,吹得书桌上的书法作品动了动——那是他写的“烟火可亲,岁月安暖”,旁边压着一张老照片:年轻的父母抱着他,站在杭州的西湖边,母亲穿着花裙子,父亲穿着白衬衫,三个人的笑比阳光还亮。
厨房的微波炉突然“叮”了一声,是父亲热的牛奶——他总说“晚上喝热的,睡得香”。廖占峰端起杯子,温度刚好,像父亲的心意,不烫不凉,却暖得能焐热整个夜晚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着,老房子里的烟火气,裹着两个男人的“独立式陪伴”,慢慢漫过了整条长街。